梁氏带着个小养娘一路行至周又宜闺房，见她哭着叫着，让流云、阿芜收拾行李。忙迈步进屋拦下，“小娘这是做甚么呢，快别如此。”
周又宜一双泪眸直盯着梁氏，“你也不用来假好心，我收拾了去了，你们母子也就趁心如意了。一家三口儿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多好着呢。”
“小娘子这话说的，我倒要替大人叫屈了。你们父女常年难得一见，生分些是有的。可小娘子是大人的骨血，他岂有不挂念的。在北疆一闲下来，他就念着小娘子。小娘子箱子里的几恁套胡服，哪一套不是大人叫人做的？还有给小娘子带的一箱子小玩意，恁不是是大人一翻心意？就算小娘子觉得不合心，也是父女俩生疏的缘故。小娘子倒是说说，大人何时不把小娘子当女儿瞧了？”
周又宜此时止了泪，瞅着梁氏一阵冷笑，“怪道父亲把个家都交给你，果然是巧舌如篁。只你哄得父亲，却哄不得我！不过你也放心，我到底是个小女娘，周家所有的皆是你儿子的，我不过就是占一份妆奁。”
梁氏也是良家出身，父亲举过孝廉，十七岁上许给邻乡的田大郎。家里虽是务农，却颇有些过活。再则翁姑慈爱，丈夫体贴，小日过得顺顺遂遂。
谁曾想乐极生悲，不上一年，翁姑相继病故。又碰上荒年里的庄稼欠收，村里便有些风言风语说她是灾星，说她面相不好。丈夫起先还向着她，却哪里经得住留言。渐渐便有些不大待见她。
偏恁一晚，田大郎从山里回来，路上又碰见了一头大野狼，虽挣得命出来，腿却给咬坏了。家里为了给他看病，钱财也渐渐尽了，日子一拘紧，田大郎越发横看她不顺眼，竖看她不顺眼。
说话就打，开口就骂。及至伤好了，借口她无所出，丢了她一张放妻书送了她回娘家，且夹三夹四的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四边乡邻明面里不好说，背地里都指指点点的说她是灾星、祸根。爷娘气得跌足长叹，恰好从军的堂兄回乡，便接了他们一家往蓟州住着。
之后，遇上了周得韬，原本是要明媒正娶，是她自己形惭，甘屈身为妾。
回京这些日子，周又宜视她如无物，她也不着恼难过。然周又宜适才的话，好像踩到了她的痛脚，面色倏忽沉了下来，一对柳叶吊梢眉，登时便显得凌厉了起来——之前，她总是特别留意的压着眉梢，好显出温婉的样子。
周又宜“呵呵”两声冷笑，刻薄的话还没来及出口，梁氏抢先道：“敢情小娘子是虑着这个，既然这么说，我即刻就拿帐本子来。倒要叫小娘子瞧瞧，声名赫赫的定国公，周家到底有多少家财。咱们母子又贪昧了多少。”
周又宜张嘴欲驳，梁氏尖锐的嗓音，带着些市井的意味，居高临下道：“亏你还是大人的嫡亲女儿，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心！要我说，你只怕是抱养来的吧。”
“你胡说！”周又宜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一下，跳了起来，她一世人最骄傲的就是出身，岂容得一个妾室胡说冒犯。
梁氏再没了往先的恭顺，眉梢嘴角处的轻鄙无遮无掩，冷笑两声，“我胡说？你自己睁眼瞅瞅，除了你屋里，这府中哪一处不是空荡荡的？你再看看大人的衣裳。你是锦服华裘，可大人呢统共恁两件，还是为见客上朝备下的。就是咱们母子，亦是粗衣布装。你是个睁眼么！”
周又宜闻言震愕，梁氏所说的这些，她真的不曾留意过。回府之后，她只在自己的小院中呆着，除了贴身侍婢，府中下人一概不准进她的门。
父亲，适才见的是第二面，还是第三面？
至于梁氏和小弟，一日里倒要见几回，自己又何尝正眼瞅过他母子！
周又宜愕然的眸光，往梁氏身上打量了去，一身布袄，与寻常妇人并无二致。她身边的老姆、媳妇身上差不多就和庄户人家差不离。
“我不是气小娘子编排我，我是甚么人？再说了，能陪在大人身边，担些个委屈又算得甚么！我是替大人叫屈！小娘子在京锦衣美食，可知大人在北疆粗茶淡饭还是好的，连吃咸菜的日子都有呢！”
周又宜睁大了眼，梁氏的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个焦雷般打在她心头，自己深以为傲的家族，怎么就落泊到这个地步，她觉得自己快要晕了过去，下意识地嗫着嘴，“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她低喃了几句，心智忽地清明了起来，瞪着梁氏道：“你少唬我，咱们家三处四的大庄子，每年的租子钱少说近万，父亲怎可能……”
“我不妨和小娘子算一算，旧年统共是八千六百五十贯。大人拿了八千贯给下边军士补了军饷，也只是意思意思，表个心意。还有六百贯还了旧帐，余下五十贯并俸钱统共也就两百贯，家里上下十余口人要吃要喝。别说小娘子身上的这般的衣裳，咱们就连粗布衣裳都没敢添一身呢。”话说到这里，精干锐利的语气蓦地缓了下来，眸中泛起了心疼的泪光，“我知道小娘子心里有些个怨大人，毕竟是亲生骨肉，怎么就能狠心不闻不问。可是北疆的日子……”梁氏深深一叹，侧身抹去眸角的泪意。
周又宜完全懵了，眼眸呆呆地盯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她才从纷乱中理出了思绪，无力地驳道：“你唬谁呢？军饷有朝庭供给，哪里要咱们家出！”
周又宜的质问，梁氏好似早料到了一般，没有半句辩驳，只淡淡地一笑，“事情我据实说了，小娘子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劝小娘子，实在要回陆家，也不该这样大张旗鼓的收拾，不然叫陆府看了去成甚么样子。当然了，听不听的就在小娘子了。”
周又宜才待要张口，忽冲进来一道小身影，抡着小拳头在她身上乱捶，“不准你欺负我娘，不准你欺负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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