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闻阴戾的眸光在端木芬秀气的面容上盯了好一会，才捏着尖细的嗓音，“尚功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除了茜绯花纱，其余几样都是极精贵的，寻常布庄或有一些存货，可哪里能有数百匹。也不仅是布料，但凡贵重些的，都是从内府先支了账，才去采买。不然，哪家子店存恁么些精贵货，等咱们上门做买卖呢。“
舒闻纵使不满尚仲贤，目下的形势--户曹查内府，六尚查内侍省。他们两个要再互相拆台，恁就是自寻死路。他即有心要帮尚仲贤，说起话自然滴水不露。
端木芬一边听一边点头，“原来如此，多亏了内官指点，不然我就闹笑话了。“
舒闻眉眼间露了得意的神色，然他下边的话还没出口，端木芬一招手，六个女史便捧了锦盘上来，里边是三款布料的布样，大小皆三尺见方，端木芬取了其中两样，展开至舒闻面前，“这是宫中的小团巢蜀锦，这是我从立大祥布庄扯的小团巢蜀锦，内官瞧瞧可有甚么不一样！“
舒闻瞥了一眼，扭头道：“咱家不清楚。“
“内官不清楚，我说给内官就是了。“端木芬将两款布料着女史拿着，缓缓说道：“不论是大小团巢，还是十样锦总归是蜀锦，而蜀锦中最负盛名的是师家锦，它最与众不同的是颜色，尤其是绯色，因是用蜀地特有的红楠树子做染料，上色工艺又极是繁复，故尔能经久不褪，且颜色中暗含珠光。因此，师家锦世人又称＇红锦＇“
随着端木芬的话，女史将手中的两款布样，迎光一晃，端木芬拿来的布样果然隐有光华流转，而华阳宫的恁块布样，就显得木讷黯淡了。
端木芬接着又道：“蜀锦的织造现如今是人人皆知了，蜀地亦有很多人仿制红锦，然而这上色的工艺是师家密计，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因此想要分辩红锦的真假，就只能靠颜色了。“
舒闻冷声道：“依尚功大人的意思，内府采办的蜀锦是假的了！“
听得舒闻耍起无赖，端木芬不禁也冷了面色，“内官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我几时说这蜀锦是假，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师家锦＇“
“尚功大人人还是先瞧瞧宫中列出来的采买单子吧，上头分明写的是小团巢蜀锦四百匹，既然是蜀锦恁就不会错啊！“
端木芬性子温吞，耳根子软，向来是软不吃硬的，舒闻这样强词夺理不由激得她性起，冷笑了一声，扬声说道：“内府可是照＇红锦＇的价付的账，拿是来的却是寻常的蜀锦，这能一样么？就好比内官居府上采买珍珠串珠花，价是东珠的价，珠子却是寻常河珠，内官也认么！“
舒闻涨紫着面皮，嘴抿成一条直线，一声不吭。
端木芬冰冷的眸光一转，接着道：“况且，这根本连正宗的蜀锦都算不得。不知是哪里照着蜀织法仿造的。这样的布料，在坊间一尺只要十五六贯，而内府给出的价，却是翻了二十番不止。甚至比正宗的‘红锦’还稍贵了一些。舒内官你在宫中多年，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比旁人都更明白吧。我只不知，这欺君之罪是算在内府头上，还是算在你内侍省的头上！”
舒闻猛睁一双细眸钉视端木芬，“尚功大人这是威胁咱家么？”
“我是实话实说。”端木芬迎着舒闻锐利如刃的眸光，气定神闲地道：“陛下委我任尚功局尚功，这样大的出入，我总不能不报。”端木芬眸底带笑，问舒闻道：“内官你说我该怎么回陛下。”
前些日子，坤淑殿借口宫中陈设有破损，着实处置了殿内的几个宫婢、内侍不算，又着司设司将宫中所有的陈设都彻查了一遍，出入自然小不小。尚食局又揪着御膳房不放，不说大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几宗，账就吓人的很。如今端木芬又拿布料说事，且言谈之间，明摆着是要自己将事情推到内府头上。这倒和司设、尚食两处不谋而和啊。
舒闻虽是利欲熏心，却还不至于老糊涂了。自己为求自保买了尚仲贤，他还能不拖自己落水？即便他改了性子做厚道人。内府垮了，内侍省还能有好？介时自己势单力孤，还不就由着人揉圆搓扁了。
所以，无论司设司和尚食局怎么胁迫、究问，舒闻都一言不发，咬定牙根装聋做哑。
只是他没有想到，素日看着温吞和气的端木芬，竟会把话给问白了。舒闻不由得冷冷一笑，“尚功大人这话咱家可不明白了。”他向北一拱手，“尚功大人是陛下钦封。又是奉圣令查核账目，查出了问题，自当照实奏禀，何来该如何回禀一说。”
舒闻的强势颇是出乎端木芬的意料，怔了小一会，淡淡问道：“照内官的意思，这些布料不关内侍省的事？”
“尚功大人！”舒闻陡立起身，铁青着面团脸，“内侍省上下，包括咱家都只是皇家粗使的跑腿。咱们只知奉令办事，余者一概不问。布料即不是内侍省采办的，也不是内侍省定的商户。就连多少钱，咱家也是刚从大人口中听说。内侍省只知照数领、照数发。大人明知故问，无非是要咱家攀咬尚大人，咱家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得罪人。当着大人的面，说句实在话，偌大的内府，皇家的衣食住行样样要尚大人操心，他一个人能顾着多少？就说这布料。”舒闻劈手从女史手上夺过一块，比划到端木芬眼下，“底下人要瞒再容易没有了，只需拿了正经的‘红锦’布样给尚大人瞧，拿到了钱款，进一批次货。尚大人只一个身子，核查数目这些事自然交给底下人去做，恁些小人，只要收了钱，睁眼说瞎话也不算为难他。尚大人能知道甚么？”舒闻将布样掷回女史手上，抬脚便走。
“内官大人留步。”
听得端木芬笑盈盈的声音，舒闻心底陡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大人还有何事？”
“除开布料，华阳宫里恁些绣娘的份例、月钱也有好些出入。”端木芬说话间，又进来一名女史，手中的锦盘码着牛角轴的蓝绸小卷，舒闻只觉眼皮乱跳，强自摁下心慌，故作镇定。
端木芬看在眼中，起身笑道：“照尚大人说，绣娘们的日用份例是一总拨给了内侍省负责采办。”她边说边随手取了一轴小卷，展开扫了一眼，“照内府的记录，这些绣娘的日供份例是比照宫人再多添三样时令果蔬、河鲜、肉食。然曾司计问过华阳宫的绣娘，每天的正餐不过三菜一汤，其中只有一个是荤菜。更不要说果品、河鲜了。还有她们的月例，依着内府交来的账目，我看着是不少，可绣娘能拿到手里的，却大相径庭。这事……”端木芬盯着舒闻细成一条缝的眸子，淡淡笑道道：“这事总与关内侍省相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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