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罩下的母亲在艰难地呼吸着，看见连天雨来，目光骤然间亮了，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连天雨握住了，他知道，这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自她入院以来，就没有神智清楚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将他和娃娃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念，此时，瞧她眼神清明，倒像是清楚了。
想是弥留之际，如即将燃至尽头的灯草，反倒透亮了。
“妈，我在这里。”他读出她嚅动的嘴唇无声吐出的是“雨儿”的字眼。
她挣扎着，示意连天雨取掉氧气罩，眼眶里已有了泪意。
连天雨想了想，果断取掉了，耳朵贴近她的唇，听她最后的话语。
“雨儿，对不起……妈这一世都是你的负担……”
连天雨心中一酸，到底母子天性，从前的她又精神不正常，他自是从不曾怪责过她，把她放在一边独住，也是为了保护娃娃，虽然给了她锦衣玉食，自己却鲜少陪伴她，此时想起，心里的愧疚还是一阵阵上涌。
他有些哽咽，“妈，别说了，是儿子的不是……”
她却急切地摇头，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怕的是时间来不及，让她无法把想说的话说完……
“雨儿，别打岔，听我说完……”她眼中泪意阑珊，更多的却是恨，“雨儿，这一辈子我最恨的人就是你爸爸，我恨他不爱我却娶了我，跟我在一起那么多年，心里一直忘不掉的却是那个女人，我要走了，终于还是要去地下见他了，他和那个贱人在地底下逍遥快活了那么多年，该我去收拾他们了……”
“妈……”连天雨拉下她的手，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恨放不下？
“说了别打岔！”她艰难地皱了皱眉，“雨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娃娃她根本就不是你爸爸的孩子……不知那贱女人和谁生了个野种，却来诬陷你爸爸，还有什么弄虚作假的亲子鉴定，可是我知道，那孩子不是你爸爸的……”
犹如晴天霹雳，连天雨完全被那句“娃娃不是你爸爸的孩子”所震倒，一瞬间，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这个声音，至于母亲后来说了什么再也听不见了……
心，被蚀化掏空了一般，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想哭，又想笑，他忽然觉得，宁可永远也不知道这回事，宁愿娃娃真的是自己的亲妹妹，那么还不至于让自己觉得这一生过得那么荒谬，那么不值，他连天雨的一生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啊！
“妈，你怎么不早说？！”哪怕在娃娃结婚之前说，事情都还会有转机！这个时机，她真的挑得太好了！
她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地说，“早说？我倒是想在你们小时候就告诉你！让你别对那丫头那么好！可是我改变主意了！若那时告诉你，你们不是亲兄妹，就你对她的感情，难保不会和她发生恋情，最终娶她当老婆！哼，一个贱人生的野种，我可不希望她成为我们家的媳妇！现在好了，贱丫头结婚了，你这当哥哥的责任也该放下了，她不是你妹妹，以后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了！”
连天雨愣在了原地。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商海里沉浮的他，还真没想到妈妈会有如此狭隘却缜密的心思……
这一道摆得，他连“悔”字都说不出来……
感觉自己的手被掐紧，妈妈的指甲掐入他皮肉内，她的脸也扭曲起来，他知道，她进入最后的挣扎时期，却是眼瞪瞪地看着他，“雨儿，我知道你怨妈妈，可是妈妈这么做是为了你好，那样的丫头配不上优秀的你，配不上……”
连天雨只觉身心疲惫到极致，任她掐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是不想答，似乎说话也是一件费力的事，他连这个力气也没有了……
忽的，手上一松，紧掐着他的那只手垂落下去，榻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可眼睛却睁得圆圆的，死不瞑目。
他闭了闭双眼，泪滴从眼角滑落，却不知是为了谁……
伸手覆盖住她眼睛，将她的眼睑抚落，他怨她吗？
事已至此，无怨，无恨，或许，这便是命运，永远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玩笑在等着你，只是他这个玩笑，开得过大了而已，这样荒诞的玩笑，让他如何笑得出来，让他从今往后，如何去面对玩笑被揭穿，伤口赤裸裸袒露的每一天？
娃娃，娃娃，心心念念的依然只有这个名字……
他失魂落魄的站起来，目光呆滞往前走，门口的医生轻拉他衣袖，“连先生，令堂的遗体……”
他想起了什么，打了个电话给罗捷，“速来医院，厚葬。”
短短几个字，让医生惊讶于他的绝情，自己的母亲，就交给下属料理后事了？
连天雨丝毫不查他的眼光，即便察觉了又如何？她在生的时候他就没好好侍奉她膝下，如今人都死了，要那些繁文缛节有何用？
他一生，最不拘的便是礼节。
至于死人这件事，他从来当旁观者来看，葬礼参加了无数，那些哭得最悲戚的未必便是最难过的……
可是，他现在难过吗？
他真的，真的，很难过……
难过得无法再坚持下去，无法再操持一个葬礼……
他茫然不知该走向哪里，只凭着双脚的感觉在人群中穿梭，有人撞到他，对他说对不起，他也浑然不知，整理脚步继续往前走。
忽然看到前方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子，依稀是娃娃的背影，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大喜追上去，手搭上她肩头，激动地喊着“娃娃”。
女子回头，却是一副陌生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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