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一愣，又见他指着张洵说道：“我来问你，第一，你可能保证寮国内乱必起？此时议和自曝其短，平白引来齐丹人窥伺。第二，平定南方各国，说得容易，平蜀要多少钱粮人马，平吴要多少钱粮人马你可知晓？第三，便是平定了南方，燕云不在我手，如何对付齐丹人，如你所言举举手齐丹铁骑就死光了吗？”
杨彬言语尖酸刻薄丝毫不留情面，在场众人皆是皱眉。
平心而论杨彬此言有失公允，不过一篇策论文章，张洵一介书生又不是经年宿将，能指出一个方向已是不易。若觉可行，细节皆可朝堂讨论，便是不行，也是为国献策，何苦如此。
张洵脸色如猪肝一般发紫，浑身气得直哆嗦。也不知这枢密相公吃错了什么药，自己与他素昧平生，今日殿上却处处针对。
张洵不知道，坐在杨彬身后的郭仲却知道。这位杨枢密小吏出身，才干当世罕见，就只一张嘴从不饶人，且平生最为讨厌酸腐文人，见之必嘲讽。这张洵也是倒霉，方才开口一番奉承话触了他的霉头，引来这番羞辱实属冤枉。
他正想着要不要出面缓和一下，有人已经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杨枢密此言大谬！”
文贤本来不想出头。
这年头，状元头衔比起进士也没有半分优待，想做官一样的要等，给他自然更好，给张洵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这位枢密相公实在欺人太甚。
身为西府相公，当殿侮辱新科进士，此随性妄为之举，既然天子不言，姑且不论。便只这以大欺小，就让文贤不齿。
张洵是有才的，若下殿后转身投了齐丹反攻朝廷，那完全就是杨彬一人之过。
当然，估计杨枢密也不在意区区一个张洵的去留。
文贤定了定神，瞄了眼御座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天子，缓步走到张洵身边站定，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另一边杨彬被文贤当面顶撞反倒不恼，只吐出一个子:“哦？”
全场目光聚集在文贤身上，他先申明自己立场:“我的方略与张子诚大不相同，但两者并无高低之分，只在如何取舍。”
停了一下，直视杨彬说道:“闻杨枢密所言，学生略感不妥，故忍不住出列，试与枢密一辩。”
杨彬打量了一下文贤，一言不发。
文贤也不等他回复，径直一一驳过去:“寮国是否会内乱，自然无人可以预言。但学生可以肯定凡大权交接绝不可能相安无事。既然如此，朝廷岂能无动于衷？利用此良机于邦交做些文章也并无不可。自曝其短引敌窥伺更是无稽之谈，齐丹人何曾放过中原？等他们安定好后方，必然还会南侵，此确凿无疑之事。”
“平定南方诸国要多少钱粮人马，在学生看来也不值得过多计较。恕学生直言，朝廷虽占据中原正统，但论起富庶，比之吴、蜀，远有不及。只要准备初期的钱粮，以虎狼之师攻伐，因粮于敌便可。若能将江南、蜀地纳入版图，期间所费钱粮必能得到百倍千倍回报。”
“至于齐丹铁骑，抬手而亡也并非白日做梦。”文贤眼中闪着精光，“齐丹人不善城战，若是我中原国力昌盛，便是以步兵大阵寸寸推进，辅以各式工具，筑起大小堡垒城池，齐丹人还能骑马跑上城不成？只要收复幽云，齐丹便不足为虑。”
张洵精神一振，越发感激文贤。
他毕生志在振兴门楣，但手无缚鸡之力，只好苦读诗书，希望通过科举入朝为官。这次他花重金贿赂天子身边近侍，提前得知了策论题目。得手之后不敢让他人知晓，独自苦思冥想，想出这八字方针，终于得偿所愿，入天子之眼。
眼看机会就在眼前，谁成想半路杀出个杨枢密，几句话就把他架在半空。
若是不与他争辩，就显得心虚胆怯惹人耻笑，在天子心中也留不下好印象。可若是与他相争，双方地位悬殊，把当朝枢密使得罪狠了，便是新科进士又能如何。想当官？回家等着吧！
正当自己左右为难时，文贤站出来了。
文贤先声明他的想法与自己不同，表示不欲雀占鸠巢。随即替自己详细补充了论点，毫不在意得罪杨彬，怎能让他不感激。
从杨彬的沉默，还有天子的若有所思来看，自己的方略确有可行性，若能凭此得天子信重，重振家门指日可待！
郭仲见杨彬不语，开口打起了圆场:“诸位金榜题名，杨枢密怕你们志得意满，失却进取之心，特意泼一泼冷水，督促你们戒骄戒躁，可不要辜负杨枢密一片苦心。”
众人皆起身称是。张洵更是朝杨彬拱手施礼:“学生见识浅薄，言行举止皆有不足，冒犯之处还请枢密见谅。”
杨彬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张洵心中暗恨，可地位天差地别，只得陪着笑脸，将恨意深埋心中。
天子一直没说话，这时才悠悠开口:“一统天下，实乃朕之心愿。任何人只要能助朕达成，朕绝不吝啬高官厚禄。张洵所言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确有几分道理。相公们也可思虑一二。”
张洵得天子亲口认可，激动万分，径直跪拜下来，口呼万岁。
四位相公也齐声应下，却是各有心思。
其实天子一开始说的是场面话，他们五人中只有一直没有开口的宰相李玄锡看过考卷，其他人皆一无所知。
李相公家学渊源，堪称当代大儒，自然当得起阅卷官一职。其余几位，苏逢粗通文墨，杨彬小吏出身，郭仲和天子张灏更是不折不扣的武夫，哪里有能耐品评进士文章。加之李相公忠厚儒雅，少言寡语不争权，大家便将选优之事也交给他负责，免得自己露怯让人笑话，到殿试时让候选当殿宣讲，随意给个状元便是，并没有太高的期待。
可这下听完张洵八字方针，诸位相公何等样人，纵如杨彬厌恶其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老成谋国之策，是有潜力定为今后数十年的基本国策的。大家心中都有各自的盘算，意图拉拢者有之，打压者有之，据为己有者也有之。
这也顺带提高了大家对文贤的期待，此子年纪轻轻便风姿不凡，为同科出头竟敢顶撞当朝枢相，更是转眼间将张洵之策吃透，必是心思机敏胆大包天之辈。
天子的眼中戏谑之色渐去，七分严肃三分热切地看着文贤。
郭仲察言观色心中有数，开口催促：“文贤，你也说说吧。”
文贤等待多时，此时得命，朝天子施了一礼，昂首挺胸朗声说道：“学生之策与张子诚正好相反，是为先难后易，先北后南。待齐丹亡国灭种，再图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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