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起身离开，而后也未再回去了。
此前得知自己有孕，我真真切切地欢喜过一段时日，也妄想能瞒天过海，现在既然没能留下，再说愧疚与喜欢，如万箭穿心。刚才，奚辰自责的眼神和口中说的“侄儿”，更令我难受，说服自己的万般理由，也顷刻都没用了。
我找了个角落，冷静片刻，然后去房中见了父亲，他余怒未消，威严而阴沉地坐在案后。我拜了礼，小心道：“父亲，孩儿刚才一时着急，才出来阻拦了您。”
家里自小的规矩，父亲管教奚辰，大哥和我，包括府上众人，都不能插手。是以，奚辰虽然在苏府中最小，并没有耍赖、或是向谁求情的习惯，但也因为如此，养成了宁愿在自己心里不服气，也不肯向谁倾诉的倔脾气。
“闵先生说奚辰伤得有些重，这几日都不能有大动作。若您还是不能消气，我就将他带去拘在西吴宫开导几日......”
父亲却低沉道：“他现在大了，等他自己反省。”又厉声加道：“你以后也不要再惯他一丝一毫。”
“......”我本来担心父亲看不惯奚辰，两人在一处离得近，恐怕又会生出矛盾。但看父亲神色，不像是能商量的，我就不敢马上提筠儿事，点了点头，又将李徵钰对我说的一些话告诉他，父亲听后，没有说什么，我便退出门去，刚转身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器物倾倒之声。
“......”
我不禁顿下脚步，在走廊拐角处呆呆地立了一会儿。
父亲平日虽不苟言笑，却也克制有度，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我也明白他心中的难处，他对我好，不仅因为我是秦王的遗孤，也是将我当作亲生的孩儿那样疼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深陷此局，于他对秦王的忠心和身为人父的尊严来说，都是一种折辱。是以说话时，父亲都不想看我的眼睛，和奚辰一样，浑像对不起我一样。
实际，如果他当年不管秦王的事，好生在江南为官，而不是去冒死救下我，也不会有如今的麻烦。该是谁拖累谁，自然明了，我亦从未怪过他。
只是这些心意，我也不知要如何像他袒露。
去到驿馆的院子里，我对姚阿姆道：“大婚前，我轻易不能再出西吴宫，请阿姆好生照料三弟。”
“哎。”姚阿姆擦了擦眼角。
正要上车离开，又看见了师父。只见修长挺拔的身姿立在廊下，依旧是一身荼白锦衣，在凛风中有飘然欲仙之态，不似凡俗中人，却又被什么牵住似地，肩膀下沉。
我隐约记得，那晚昏沉中，除了闵先生施针开药，还有一股熟悉的暖流在经脉里缓缓淌过。从前我在抚陵不小心坠落悬崖，受了伤，师父也用内力为我调息过几次。
我犹疑了一阵，想起上次对他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更为江明棋拿走了他治眼睛的虫丹，心中万分愧疚，终是不敢靠近，便只远远地朝他拜了一礼。
师父却忽然抬步往我这边走过来了，到近前时，我才发现原本已经清亮了的左眼上，又结起了一层蓝白色的病翳。
“奚迟？”师父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又反应过来，负手僵立，再不强行调用眼睛了。
“......”我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差点忍不下哽咽，“尊主......”
后一日，听晏曈说，刚拿到虫丹时，请来了许多名医诊治，但都不敢轻易对眼睛用这种烈药，又说师父失明太久，眼根恐怕都已经彻底萎死，不会有用。师父却执意想试，就先在左眼上用了药。
“我也不知那帮大夫想的什么馊主意，每天都用银针沾了调好的药，扎进尊主的眼睛里。有一日，尊主说能觉到疼了，他们就高兴，说是死肌重生，起作用了，却还要接着扎。”
我心惊，想不到竟是那样医治的。
又听晏曈道：“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尊主也是很怕疼的......每次施完针，他身上的衣服都会被汗水浸透。慢慢地能看见了，他就找来你的画像，问我，这便是奚迟的模样？我说，苏二的自画像最假，本人要丑上十倍......其实我也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尊主就说想去北疆亲眼看看你，谁曾想一出山，就听说你要成婚的消息......”
“那天我拿走你的琴，本想着你会来找尊主的，却成了这样......你这么奸猾，其实早就猜到尊主的心意了吧......？但他总是太介怀身份，要是能允许自己对你有一点私心的话......嘁，现在说再多也没用，那晚尊主和湛玉书已经......”
没多久，就从屠叶门里传出了顾弦非与湛玉书的好事，一个是人间琢玉郎，一个是武林豪门的坤子，他们的珠联璧合，天下人喜闻乐见。
只是师父的眼睛，从前所有的疼都白受了。
后来，缊纥提死了，世上也再没有出现过一粒真正的虫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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