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天气并不好。
灰呼呼的云压得极低，吹过人耳边的风凌厉得像是刀子，好像光是凭着那森森的寒意就可以刮掉人几片肉似的。
易久将一只手收拢在胸前，手掌伸到袖口里头贴着胸口，汲取着那一点点的温暖，另一只手忍着刺痛扶着扁担，埋头在同样灰扑扑的乡间小路上快步走着。
一则是因为若是他稍稍慢一点，便要被着呼啸的寒风给吃了去，再一则——是因为他的心情不好。
实际上不过是个小乞丐而已，野狗儿似的小玩意，就算是忽然跑掉了也没有什么。他在心里说，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得劲。倒像是不小心将自己的真心给了扔到了泥巴地里头似的，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对。
简直是邪门——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乞丐，了不起给了他一颗蛋，不，两颗……他怎么就这么在意了呢？
易久垂着眼帘，心中乱糟糟的，自然也就没听到风中那“得儿，得儿”的蹄子声。直到有人气急败坏地一把扯住他的扁担，害得他差点从田埂边上溜下去，他才发现早上那一脸冷漠的厨娘竟然前者头毛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你这是干吗咯？！”
易久稳住身形，瞅着她抓着扁担的那只手，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生硬。
他以为厨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又要来与他歪唧，没想到对方那张刻薄的脸上竟然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谄媚表情来。
那女人约摸是赶得极了，被驴颠得□□儿疼，被易久硬邦邦的一句话生出一团火气来梗在胸口里头，刚想发作出来，陡然间想起之前老管家吩咐自己的话，咬着牙关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同他说话。
“小师傅走得好快啊……”
……
易久没作声，只是警惕地看着她。
那女仆或许也觉得自己也有点没话找话说，干巴巴笑了笑，小眼睛贼亮。说的事实际上也简单——她昨天晚上做的豆腐圆子可好吃，让易家那位老大爷十分垂涎，于是这边她快快把易久打发出去，另一边老管家就派人来说，老爷晚上还想吃这道菜，赏钱……可是有十六个大钱！
女仆见到搪塞不过去，又实在喜爱那几个大钱，顾不上别的，直接就牵着驴来找易久回去了。
易久听了她抹着蜜似的一番说辞，还是没说话。
他虽然是个和尚，还是个穷和尚，但到底不是猫猫狗狗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说到底就连个小乞丐儿都有他的气性呐，更何况他。
然而他想是这么想的，拒绝的话却在舌尖兜兜转转半天，始终没说出口。
就连易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想要拒绝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小哑巴和他掏给自己的鸡蛋。
也不知道那小孩到底能在那大宅子里混上多久……要是真的抓到了，怕是真的会被那些滴着唾液双眼血红的狗给撕掉吧。
女仆这时候并不知道易久心里的想法，只看到那人一张俏而白的脸，眉睫乌黑乌黑的，看不懂到底在想些什么，心中未免有些着急，将一张油腻腻的大手抠住了易久的手腕，将那扁担放到了自己肩头，再将那人直直地往那愁眉苦脸的驴子上推。
“唉哟，你莫生气咯，回去厨房里有糖水煮鸡蛋，小师傅你到时候吃两口。”她觉得易久年岁小，放软了口气愈发哄着他——结果果然看到那瘦伶仃的小和尚坐到了驴子上，才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把这人给哄回去了。
想到这里，女仆脸上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一些笑。谁有能想到，易久这样乖乖地跟着她回去，不过是因为听到她说的那一声“鸡蛋”，光是听到这个词，易久就觉得自己的眉头跳了跳。
罢了，到底是不放心。
就这样，太阳还没从那白蒙蒙的雾霭里爬出来呢，易久便又回到了易家的大宅，在那已经算不上陌生的小厨房里重新做了道菜。
这回的豆腐是易老爷花大价钱从隔壁村里买的，倒也说不上坏，只是不够细嫩，易久做豆腐丸子的时候便多加了半个蛋清，又将干虾米泡了水，细细地切成蓉搅拌到豆腐泥里头去，又做了一次炸豆腐圆子。
易久这样在厨房里消磨了大半时光，晚餐的时候又露了一手，将一道千张蒸咸肉弄得油而不腻，鲜香糯甜，妙不可言。
果然，等到女仆上完菜回来之后，满脸的喜气映衬着有油光发亮的大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概是又得了夸，她也十分“大度”地将剩下了的一小板豆腐并这两个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糍粑给了易久，总算是倒了一声谢。
冬日里日光短，天才将将黑，易久就见着女仆满面红光自个儿温了瓶黄酒又跟昨晚一样去找老姐妹们扯谈去了——十足忘了厨房里还有个活人忙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到。
易久无奈，坐在昏暗的厨房里暗自苦笑——忙了一天，他实在是腰酸背痛，这下终于清醒了过来，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竟然为了那一一丁点儿挂心，傻乎乎地又来与那刻薄夫人当免费的长工。而他挂心的对象，也实在不觉得会领情他的这点关怀。
易久一想到早上那小哑巴游鱼一般从自己手中脱身而去的样子，就觉得好不容易忘记的那点而不爽快又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暗自警醒自己一部小心又在想那个没良心的小家伙了，恰好这时候他的胃开始因为没东西而磨得发疼，易久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女仆给他的那一小半豆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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